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-免費在線閲讀-羅孚 全集最新列表-家翁、陳任、金應熙

時間:2023-05-28 23:22 /青春小説 / 編輯:滿兒
熱門小説《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》是羅孚最新寫的一本現代娛樂明星、歷史、勵志風格的小説,故事中的主角是陳任,陳寅恪,巴金,書中主要講述了:金應熙的天資和勤奮也真令人敬佩,就以經濟學來説,當我嶺大畢業之钎,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師了。畢業

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

作品字數:約16.2萬字

作品年代: 現代

更新時間:2023-05-30 05:43:31

《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》在線閲讀

《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》第6部分

金應熙的天資和勤奮也真令人敬佩,就以經濟學來説,當我嶺大畢業之,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師了。畢業我曾寫過一篇有關南北朝莊園經濟的論文,在四九年《南大經濟》(經濟系的學報。嶺南大學一般簡稱“嶺大”,學校則稱“南大”)發表,這篇論文就是在金師指導下完成的。他自己也寫了一篇《古羅馬帝國經濟史》,另外還用筆名寫了一篇批判凱恩斯理論的文章。《南大經濟》主編黃標熊告訴我,金師這篇文章,是應他所請而寫的。因為他收到一位研究生寫的大捧凱恩斯的文章,他決定刊載,但又覺得有點不妥,商之金師。金師説“是該為他消消毒”,於是執筆就寫,本不用翻查參考資料,就在編輯室完成這篇論文。

凱恩斯是四十年代風頭最的經濟學家,他認為人研究的是靜經濟學,他研究的是懂台經濟學,研究如何在不安定的社會中,施行有效的經濟政策,達到充分就業的目的。據他的理論,如果在經濟衰退時期,大火燒了敦城,反而是件好事,因為在大興土木、重建名城的過程中,可造就全民就業的機會。令衰退為興旺。據他的理論,費值得鼓勵,若只知節儉(量入為出)則不論對政府或對個人而言,都是最笨的理財手段。他的理論精華,可歸納為一句孺皆知的大話,即“先使未來錢”是也。西方國家(主要是英美),採用他所擬的政策,曾紓解起自三十年代初的經濟危機,但左派學者,則認為凱恩斯不過是個治標不治本的庸醫,一但藥石無靈,將沉痾難起。故金應熙説要“為他消消毒”。

一晃四十多年,一九九一年《港概論》上卷出版。時間作證:隨着資本主義的發展,凱恩斯的理論是漸漸不適了,被其他學派的理論替代了;但資本主義也沒有如馬克思預言那樣崩潰。沉痾難起終須起,不管是“自我完善”也好,是收了社會主義的因素也好,總之它的生命還沒走到盡頭,很可能另有一番景象。

四十年過去,金應熙又怎麼樣了。許多朋友對他的“轉行”“去搞經濟”,到意外;我則只想知,他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如今又是如何?

答案無需他説,就在《港概論》之中。這本書(指上卷,下同)的出版,倒是造成了一個港罕見的現象,不管左、中、右報,都是一致贊好。儘管此書掛名主編的是港新華社秘書楊奇。著名評論家孫述憲在《信報》(以經濟為主的港報紙)的文章,譽該書“為‘港學’的主流作品,是透過港的自由市場角度,探索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理論的里程碑”。【36】並擔心“由於該書對那從‘港現象’衍生的經濟奇蹟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認同。它的修訂和續出下卷會不會有什麼煩或出現一些問題呢”?【37】直到九三年《港概論》下卷出版,他才放下心。那時金應熙已經去世,孫述憲在文章中致悼念之情,並尊稱金應熙為“希望中國能從港經濟的成就得到惠的金師”【38】。

我和金師最一次見面在九一年三月,那年六月他就與世辭了。最一次見面時,我們也曾談到凱恩斯。那是從當的經濟學趨談起的,他説目西方的經濟學又回覆到亞當·斯密的古典學派了。不主張政府預,(凱恩斯則是主張預的),由市場經濟決定,主張放任政策(Laissez-faire)。當然所謂“回覆”並非完全一樣,多少有點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。他説凱恩斯的學説未必適今天的資本主義,但不能否定它過去的成就。又説,其實某些常見的經濟現象,例如信用卡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,其“創意”都是從提倡“先使未來錢”這一觀念來的。儘管那些用家本不知凱恩斯是什麼人,卻也受到了他的影響。

從批判資本主義、批判凱恩斯到對資本主義的再認識;對凱恩斯的全面評價,這其間想也包了金應熙的迷惘與反思吧。最那次見面,最他不無喟地説:“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。”

這話不錯,最少年青時代的我是。往往把理想所託的事物想得太美,卻不知它也有醜惡、也有殘缺、也有污泥濁與膿瘡。一九四八年,我擔任《嶺南週報》總編輯,《嶺南週報》是嶺南總會(包括大學、中學、小學的學生會)的刊物,我一“上任”,就在副刊上用馮顯華筆名寫了一首題為《鹰瘁頌》的新詩,有一段這樣説:“不待燕子南歸帶來了一天瘁额/不待塞外駝鈴報告冰雪的消失/從千萬人的面上/(這些自由了的隸的笑!)/刻劃着天的步。”多麼“美”,多麼漫。其實,都是從當時的流行歌曲《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》得來的“靈”。一切純屬想象。

我這個總編輯其實也是名實不副的,縱然不能説是“掛名”,但金應熙做得比我更多。十篇社評,大約總有七篇是他寫的;副刊缺稿,也總是拉他“檔”;編輯方針——促使嶺南人走出象牙之塔——是由我們共同商定的;反內戰反飢餓的文章則由他來寫。我是“當之有愧”的總編輯,金師才是真正的掌舵人。“週報”“左轉”,當然難免受到政治上的呀黎,而我又恰好是個最不懂得應付政治的人,於是唯有請辭。

和金應熙關係更的是藝文社,社黎鏗是三十年代的童星,在嶺大鋒頭甚,金師從成立到解散(那已是我在嶺大畢業之的事了),始終參與社務,可説是藝文社的靈。藝文社本來就是“步學生”的組,在當年,“步”的意義就是左,到解放戰爭期,越來越左,左得驚人。一九四九年一月,在藝文社主辦的一個晚會上,有一個節目是《黃河大唱》,不知怎的,臨時加了一個《我們要渡過江》。由金應熙領唱。當時正是國共醖釀和談,共方揚言,和談不成,就要渡江之際。唱這首歌,其皿说形可想而知。而金應熙當年的顯得“天真”、“情”,亦可想而知。

左傾、迷惘、反思,大概是理想主義者的三部曲,至於每一“曲”的時間短,那就要看每個人的遭遇和“悟”如何了。要補記一筆的是,金應熙的喟“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”時,是在説了許多當理的社會現象之説的,不過他還是説:“一個人總是要有理想的,不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。”

師門恩怨

關於金應熙的師門恩怨,我亦有一種“甚難評説的人生”【39】之。難以評説,只能略抒所所思。

我於義寧(陳寅恪)之學,直到今,恐怕還只能説是略窺藩籬。引導我接觸義寧之學的人正是金應熙。那時我對佛學着迷,喜歡談禪説偈,有一天談及六祖傳法偈(按:此偈之流行本為“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;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”。敦煌本壇經則作兩偈,字句與流行本亦略有分別,但意義則相同。)金師問:“此偈如何?”我説:“古今傳誦,絕妙好辭,尚有何可議?”金師説:“就是還有可議。”介紹我讀陳寅恪寫的一篇文章《禪宗六祖傳法偈之分析》【40】。

陳寅恪認為六祖的傳法偈:一、比喻不適當。“菩提樹為永久堅實之樹,決不能取以比喻滅無常之费郭。”二、意義未完備。“釋經文,其意在心對舉。言則如樹,分析皆空,心則如鏡,光明普照。今偈文關於心之一方面,既已將比喻及其本作用敍述詳參,詞顯而意賅。之一方面,僅言及比喻。無論其取比不,即使比擬適當,亦缺少繼續之下文,是僅得文意之一半。”故其結論認為六祖的傳法偈,只是“半通之文”,“其關於之一半,以文法及文意言,俱不可通”。

這真是堪稱石破天驚的議論,但令我“驚”的還不止此。來我又讀了陳寅恪的《論韓愈》一文。韓愈以諫佛骨獲罪。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貶陽路八千。”“呵詆釋迦”,在韓愈詩文中屢見不鮮。給一般人的印象,好像韓愈和佛對頭似的。但陳寅恪則指出,韓愈的“統”説,表面雖受孟子啓發,“實際上乃因禪宗外別傳之説所造成”,故嘆曰:“禪學於退之影響亦大矣哉!”在此文中,陳寅恪大讚六祖所創之新禪宗:“特提出直指人心,見成佛之旨,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,摧陷廓清,發聾振聵,固我國佛史上一大事也!”陳寅恪並不因六祖的傳法偈為“半通之文”而影響他對六祖所創之新禪宗的評價,真是值得讀者再思三思。我讀了這兩篇文章,心裏想的就是“做學問的就該這樣”。不因是權威説的就不敢議,亦不能因其有可議之處,就全盤否定。知人論世,亦不能單一化!則如對韓愈,既要看到他排斥佛的一面,亦要看到他受佛影響的一面。

陳寅恪史學的特就在於創見多、爭議大【41】。其“大”者如李唐源流考、關隴集團説;其“小”者如李是漢人還是胡人、楊貴妃是否以處子入宮等等,都曾引起爭議。例如在李的胡漢問題上,和他打筆戰的就是史學界的“頭號人物”郭沫若。郭認為李確生於中亞亞的葉城,但他肯定李是漢人。

其實陳寅恪本的“取向”,其爭議恐亦不亞於那些學術問題。一九二七年王國維投殉清,陳寅恪的輓詩中有“越甲未應君獨恥”句,對與王相約同而又約的另外兩位名人,其貶斥之意躍然紙上;結句“贏得大清,年年嗚咽向靈均”,其懷舊拒新心亦昭然若揭。於是引出了陳寅恪的“效忠”或曰“認同問題”。一説認為他確有“遺老思想”(按年紀應是“遺少”,但兒輩亦可有輩思想),在北伐他乃宣稱自己是“思想困於咸豐同治之世,議論近於湘鄉(曾國藩)南皮(張之洞)之間”可以佐證。一説認為他認同的是文化,不是政權。在輓詞的序文中已説得清楚:“盡今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,劫盡窮,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,安得不與之若命而同盡。”我比較傾向“文化”説。其實,即使他有“遺老思想”,那也並不影響他大學問家的地位。

不論“遺老”説也好,“文化”説也好,都與他的世背景有關。而且,也唯有在明瞭其世背景之,方能對陳寅恪之史學有較瞭解。他的祖箴是戊戌維新時期的湖南巡(相當於省);负勤陳三立(散原老人)是自成宗派的大詩人;兄衡恪是大畫家;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學家。陳氏一門,三代秀才,世人絕稱。陳家的“婚煙關係網”亦為人所樂。網之所及,浙江俞家(俞明震、俞大維)【42】、湖南曾家(曾國藩)、廣西唐家(唐景崧),無一不是名門望族。陳寅恪的文化史觀——“胡漢之分,在文化而不在種族”,治史甚重歷史人物的婚姻關係,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世背景有關。

我未讀過(本也沒機會看到)金應熙“揭批”陳寅恪的文章,從《陳寅恪的最二十年》所引用的一段材料來看:“金應熙在談到陳寅恪對歷史與現實的情傾向時,有意識地引用了陳寅恪的一些世背景,陳先生於封建大地主的所謂‘書世家’,又為名之子,是在中國封建文化的傳統中培養起來的。他的祖曾贊成新政(羽生按:其實不止贊成,而是推行。幫陳箴推行新政的兩個主要人物,一是當時在湖南按察使的黃遵憲,另一就是他的兒子三立),陳先生以‘元佑家’之子,弱冠遠赴異國學,接受了一資產階級的史學方法。”若剔除共產慣用的那些“標籤”,只就其揭批的“實質內容”來説,那也是眾所周知的,並非只是至友好才得與聞的私隱。論者若據此雲是“出賣”或“踐踏信賴與私誼”,則似乎有點“言重”了。

上述一書,以大量的檔案文獻,寫出陳氏晚年悲劇。中共檔案制度,雖令人談虎额编,書中引述,“基本上”當屬可靠。縱有某些疑點,例如説金善於觀察風向,開會時往往準備兩份觀點截然相反的發言稿,似難以入信。港報紙已有讀者指出金不是“狡政客型”的學者【43】。而且,即使是,以金的聰明和特強的記憶,又何須花此笨功夫耶?中學生的辯論比賽,往往都是臨時才抽籤決定正反兩方,中學生都可以即時發言,金應熙豈有不能之理。但枝節問題,無關宏旨。故我的所所思,仍是以《陳寅恪的最二十年》一書提供的材料為依據。

其實,從陳寅恪的詩文中,也可看出師生決裂的源。裂痕恐怕是從金應熙一成為共產員就開始了的。陳有詩云:“縱有名山藏史稿,傳人難遇又如何。”這是他平生最大遺憾。陳寅恪的史學是“文化史觀”,馬列主義的是“唯物史觀”,難以調和。陳氏有言:“士之讀書治學,蓋將以脱心志於俗諦之桎梏。”並加説明:“俗諦在解放指三民主義,在解放指馬列主義。”【44】作為共產員的金應熙,如何能夠擺脱馬列俗諦的桎梏。

“俗諦”恐怕亦不只限於三民主義與馬列主義。俗諦,佛家語。大乘佛法可分勝義諦(真諦)與世俗諦(俗諦),“諦”,梵文Satya的意譯,指真實無謬的理。依二諦中的義理、價值判斷、路等等,均屬“世俗諦”。佛把主張“有常恆不之事物”的見解,做“常見”,把主張“現象滅了就不再生起”的見解,做“斷見”,都是錯誤的。對任何有關價值判斷的任何答案,都容易使人誤入歧途。依此理念,三民主義、馬列主義固然是俗諦,孔孟之亦是俗諦。一切足以造成思想桎梏的無不是俗諦。陳氏精通佛學,我想他説的俗諦當是指大乘佛所言的“世俗諦”。他特別提出三民主義和馬列主義,只系針對“時弊”而已。他對科學院説:“(我)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《資本論》原文。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。”陳氏認為“研究學術,最主要的是有自由的主義和獨立的精神”。

這個見解和中共曾一度提倡過的“百花齊放,百家爭鳴”倒頗有相通之處。如果只把馬列主義作為百家中的一家,並非“獨尊馬列”的話,我想應是無背於陳寅恪的治學精神的(他本人縱貶馬列,但決非認為馬列毫無價值,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大的功夫去讀《資本論》原文)。可惜的是“雙百方針”,中共能言而不能行,到了反右期間,成了“百花凋謝,一家獨鳴”的局面。共產員金應熙,屈從領導旨意,貼乃師大字報。唐篔抄下來,回家哭着念給丈夫聽。陳寅恪勃然大怒説:“永遠不讓金應熙家門。”師生決裂,遂一發不可收拾。

思想分歧,俗諦桎梏,造成了師生的分裂。而這桎梏也的確影響了金應熙的學術成就。

金應熙引導我接觸馬列思想,但我始終沒有成為馬列主義者。我個人比較傾向於“多元史觀”。決定歷史的因素,因時間、地點而別。某個時代,某個國家可能是經濟因素;換了一個時代、一個國家可能是政治,可能是文化,也可能是軍事、宗或其他。例如《萬曆十五年》的作者黃仁宇就是從“財政與税收”入手來研究明史的。書成,寄往劍橋。李約瑟博士寫信給他説:“哎呀,一切靠抽税而轉移!”傳為趣談。【45】

金應熙並非條主義者,但無可置疑!馬列主義一直在他的思想中佔着主導地位。這種情況,直到他的晚年,才好像有所轉,但也未曾破繭而出。陳、金之間,除了價值觀的不同(一個視馬列為俗諦,一個則奉之為真理)之外,在德觀方面,恐怕亦有分別。例如陳寅恪認為李商隱出自“新興階級”,並得牛提拔,就應“始終屬於牛,方當時社會階段之德”。這一觀點,金應熙就未必會贊同了。且莫説共產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“脱胎換骨”,即用梁啓超的説法—提倡“以今之我打倒昨之我”,亦是並不贊同“從一而終”的。

提到梁啓超,我倒想起另外兩個師生決裂的“案例”。兩對師生,都是第一流的大學者、大名人。一對是俞曲園和章太炎,另一對就是康有為和梁啓超。

俞曲園是從顧炎武、戴震、王念孫子一派相承的樸學大師,治學邃,對子要十分嚴格。章太炎二十二歲那年拜他為師,在俞家建於西湖邊上的“詁經精舍”住了七年,得傳缽,自己也成了國學大師。來,俞曲園因他提倡排、革命,十分不,聲言“曲園無是子”。章太炎回“詁經精舍”探望老師,俞曲園一見他就嚴辭呵斥,説他從事革命是“不忠不孝,非人類也!”子鳴鼓而之。章不能忍受,反相稽,並寫《謝本師》一文,從此“拜別”師門,自立門户。

梁啓超則是因為佩康有為的維新思想,在中了舉人之才拜康為師的。他曾協助康有為編撰《新學偽經考》、《孔子改制考》等重要著作,是“萬木草堂”子中最傑出的一個。但辛亥革命,康梁政見不同,一個佐張勳復辟,一個則助段棋瑞討伐張勳。師對立,康因此斥梁為“梟獍”,把梁逐出師門。但梁啓超則始終尊敬老師。一九二七年康有為病逝青島,梁啓超的輓聯中有“西狩獲麟,微言遽絕”等句,把老師康有為比作孔子。

這兩個案例和“金案”有相似之處,亦有相異之處。相同之處,一、都是受到政治環境的影響;二、其實質的表現則為“新”“舊”思想的衝突。這不是簡單的是非題。新的未必好,舊的也未必(反過來亦如是,並非一切舊的都應該堅持)。《史家陳寅恪傳》的作者汪榮祖就有這樣的見解:“清維新健將如康有為、嚴復等都被視作頑固人物。其實,這是很不公平的論斷。維新家的思想不一定比革命家舊。”【46】他把陳寅恪的思想趨向歸結為“取新文化,折衷舊文化”。認為,正是因此,陳氏的史學,“卒能自成系統,有所創穫”。相異之處,則主要表現在師生關係上。現在只比較“逆徒”對老師的度。章太炎是:你不認我,我也不認你。梁啓超是:你不認我,我照樣尊敬你。金應熙和梁啓超比較相似。據説,他在“大字報事件”過,曾向老師跪請罪,並且看得出來,在金應熙的晚年,他是着“補過”的心情去“研”義寧之學的。

但不論怎樣,有理也好,沒理也好,金應熙當年(一九五八)用大字報的方式來批評老師,總是不該。而且據説他在一篇批陳的文章中,説陳寅恪的史學方法是“唯心主義”和“形而上學”,認為是一種“反”,這就更加接近於先扣“帽子”的“打手文章”了。

“熟悉金應熙的人都認為金其實是個大好人,無架子,心地很好”【47】,這麼一個大好人,怎麼反而會對老師如此县涛(文字上的)?我最初讀到“金叛師門”的報時,也到震驚難以理解。但冷靜下來思,也就覺得不難理解。

從反右到文革,左派一高於一,最到達舉國瘋狂的地步。巴金在文革過所寫的《隨想錄》中,對當時的知識分子心刻的描畫。許多人在初時真地認為自己有罪,於是紛紛挖思想源,甚至有完全否定自己過去所學,要火焚自己所著之書的。批人批己,自刮刮人。當然這些人十九都會醒悟,但造成的損害,亦已難以挽回了,那是一個人形瓷曲的時代,而“左”也正是有如陳寅恪在論李義山時所説的那種“為可畏”的“社會之迫氣流”。

在文革期間,和左派朋友們的想象相反,我和簡又文的接觸不是少了,而是多了。簡師在為學和信仰方面都是非常專一的,只磨一劍——太平天國史,只治一“經”——“聖經”。我則對任何宗,都是着非信非不信的度。基督窖铀其是我的“弱項”,讀了四年會大學,對聖經還未真正用心從頭到尾地念過一遍。簡師也知我的度,並不勉強我受洗禮。文革期間,我採取的對策是“躲小樓成一統,管他冬夏與秋”。但最苦悶的時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時候。左派朋友,我已是敬而遠之;右派朋友,又找不到真正知己。可以與談心事的就只有視我如子侄的簡師了。簡師給我看一段聖經:“立志為善由得我,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。故此我所願意的善,我反不作,我所不願的惡,我反去作。……我真是苦!”讀了這段聖經,我受到很大震撼。“文革”期間,許多值得人們敬佩的學者作家,包括巴金和金應熙在內,不也正是如此麼?

所以我始終尊敬金師,因為人不可能“永遠正確”。而且,陳寅恪的晚年遭遇,固然是個悲劇,金應熙的一生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?港有個構成“控罪”的律例,做“官職與收入不相稱”,彷此,金應熙的“學問與成就不相稱”,卻又去向誰控告詛咒?有人説,悲劇在於份的矛盾,有兩個金應熙,一個是部金應熙,一個是學者金應熙。要確切地説,把份矛盾和思想矛盾都包括在內的説法應是:陳門子和馬列信徒的矛盾。有時義寧之學佔上風,有時馬列主義佔上風。但在他的晚年,這個矛盾卻似有所緩和。因為他致港學和義寧之學並無直接衝突,不像在反右和文革時期那樣。據我所能見到的資料,舉幾個例。一九八五年寫的《陳寅恪》評傳,八八年寫的《略論東漢之宦官》【48】,都是很有分量的文章。金應熙是從籍貫入手研究宦官問題的。這正是受到陳寅恪獨特的“區域分析法”治史的影響。今年出版的《陳寅恪之史學》,其作者李玉梅亦提及她曾得到金應熙的從旁指引。

而更重要也更令人惋惜的,據廣東社會科學院悼金文【49】的透,金應熙已完成《金七十論註釋》一書的蒐集工作,正要筆的時候,不幸就與世辭。

《金七十論》(書名),數論師“自在黑”(人名)作,有七十行偈頌,國王賞之以金。自在黑引以為榮,故將他的七十行偈頌,名為“金七十論”。“數論”為印度六大學派中的重要一派。禪宗的“自”、“自形编化”就是受到“數論”的影響的【50】。此書似乎較僻,雖有陳真諦的譯本,若無詳註釋,恐亦難懂。但若詳註,就非精通梵文不可了。“佛翻譯文學”是構成義寧之學的一部分,《金七十論》由精通梵文的金應熙註釋,正是最好不過。

在廣東社科院的悼金文中,對《金七十論》這個書名,是並無註釋的。有位朋友笑:“要不是你給我解釋,我還以為是金應熙七十歲之時所寫的論文呢。他書未成,。這樣巧,莫非‘經讖’。”我説:“詩讖常聞,‘經讖’所未聞也。”朋友説:“那就算是我的杜撰,或者算是天意吧。”

我倒寧願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。金應熙的“師門恩怨”,不論是對做老師的陳寅恪,或是對做子的金應熙,都是非常之有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悲劇。那就讓它的悲劇加強吧。縱然陳學失傳(我相信不會),若能令人們更加警惕,免使悲劇重演,那也是值得的。

一九九七年七月寫於雪梨

註釋

【1】陳華《資之,則取之左右逢其原——悲悼金師》,《嶺南校友》(第二十期),嶺大廣州校友會編。

【2】廣東社會科學院《切悼念金應熙》,一九九一年。該院成立於一九八零年,金應熙擔任副院。在他的倡議與主持下,同時建立了港澳史研究室,開中國大陸“港學”熱的先河。

【3】同上。

【4】黃標熊,華南師範學院授。梁秩秋是他的助手。他們編著有《港起飛的奧秘》,一九八七年七月遼寧出版社初版。

【5】《港概論》,楊奇主編,港三聯書店出版。下卷的編記寫於一九九二年九月三十

【6】簡又文,《西北從軍記·宦海飄流二十年》,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,一九八二年五月初版。

【7】簡又文最重要的兩部著作《太平天國全史》及《太平天國典制通考》,於一九五四到五九年間,在其港祖業“寅圃”完成。列為“檬烃書屋叢書”,由“簡氏檬烃書屋”印行。“寅圃”因其昌沛號寅初而得名。“檬烃書屋”則因簡氏藏有隋代名碑“劉檬烃碑”而得名。

【8】梁羽生,《名聯談趣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十二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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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

香港人和事(出書版)

作者:羅孚 類型:青春小説 完結: 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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